生熟两吃的年代
刘维学
1980年9月,我身着兰色的卡上衣,兜里别着钢笔,肩上挎着黄色背包,脚蹬皮鞋,来到牡丹江商校,开始了城市生活。
这之前,我已在山村里度过19年时光。多年来,冬天没有穿过线裤,光穿着空筒棉裤上学和劳动;夏天没有睡过褥子,早上起来身上印着深深的炕席花。整天以玉米和小米裹腹,甚至没有吃过大米和苹果。记得18岁生日的时侯,母亲给我买了一双弹性很好的尼龙祙。老人告诉我,走路脱下来揣兜里,到学校见到同学了再穿上。
那时,我乱蓬蓬的头发里藏着别人看不见的虱子和虮子,胳膊肘子和波棱盖处缝着小块的补衬,一双腿了色的农田鞋,连鞋带都不系,鞋舌头在外面飘来荡去,象一条不安分的鱼。
在野外烧土豆的办法,是小时候在生产队跟喂马的老头学的。没想到,后来竟扎扎实实地用了两年。
七月份,土豆秧封垄了。远处看,绿油油一大片。走进去,齐腰深,没膝盖。土豆秧枝叶繁盛,油黑青绿,仿佛铁树一般,期间点缀着藕荷色的小花。凭经验判断,这时侯土豆有鹅蛋大了,该动手了!土豆在土里生长,会拱破垄面,垄帮留下手指般粗细的裂纹。手顺着土缝伸进去,先掐断藤蔓,掏出土豆,再伸开五指,抚平土面,一点痕迹都不留。农民来了,见土豆秧壮硕,十分喜悦,却不知那土下的果实,早已属于我了。
烧熟土豆的办法很简单。找一黄土高坡,掏出比鸡窝小点的土洞,上边用木棍插个拳头那么大的圆孔,做烟囱。顺手扯几把茅草,干树枝,放土洞里点燃。茅草着了,树枝着了。火借风势,越烧赿旺。黑烟顺着烟道呼呼往外冒。终于,火势渐弱,烟减少。眼见土坑里积累下一堆火炭。红红的炭火边缘闪着蓝光,时机成熟了。将士豆放进火堆。脚往土洞上面一踏。土塌下去了,将火堆和土豆都埋下去了。顺着土缝,只有浅浅的青烟冒出。焖上大约一袋烟的功夫,用木棍将土块拨到旁边,便见土豆熟了。水份蒸发掉了,土豆金黄,丝丝直冒热气,吃到嘴里噎得慌。
1980年到1982年,我常常这样吃。当时我20来岁,正在牡丹江商校读书。学校每月18.5元助学金,直接交食堂。食堂据此向学生提供三顿饭。每顿一碗粥,一块发糕,一点小菜,我当时每顿能吃4个馒头。食堂的饭菜根本吃不饱,大多数同学的父母都挣工资,每月能寄来10元,甚至20元。买饼干,面包,油茶面补充不足。我父母是山区的农民,没有钱寄给我,我便只好自己想办法。
学校坐落在市郊,走出校园不远,便是大片的农田。我是农民的孩子,自然知道农田与食物的关系,如同学校与知识的关系。通常情况下,我夹本书,随着散步或谈恋爱的人们,缓步向西走。一直走到学生不来农民也不在的农田深处。
夏天和秋天最好,好多蔬菜都可以直接生吃。小白菜,生菜,小葱。直接掠一把,放嘴里,大吃大嚼。这些食物多汁,味正,甜美。芹菜只掠芯间的几颗,嫩嫩的,白白的,仔细品味,有股子淡淡的蒿子味道。大白菜往芯里掏一把,细嫩的菜叶象小孩巴掌似的,带着露水,咬起来清脆满嘴,多汁灌口。茄子要挑小的,大姆指那样大最好,吃起来面面乎乎地,象面包。要是碰上柿子或黄瓜地,那就相当于过年了。
相比之下,春天和冬天的食物比较单调。春天,冰雪融化,大地仿佛是个懒汉,迟迟睡不醒。草木枯黄,哪里去寻吃的?我有办法。雪刚刚消融,农民便开始播小麦。播种好了,他们走了。大片的麦地交给我了。我非常耐心地,下到田里,小心翼翼地拨开黑土,小麦肥胖的身躯现身了。我把它们归弄到一起,找一硬地。胶皮车常走的土道为好,均匀地铺开,摊匀。上面放一把毛草,点燃。火燃起来了,麦粒烧的噼啪作响,会爆出白色的花来,象苞米花一样。我从容地撅两根树枝作筷子,一粒一粒地夹着吃。烫的直咧嘴,直吹气。吃完麦种,农民兄弟又送来了苞米种子和黄豆种子。一个春天过的很充实。
冬天来了,冰雪覆盖大地,田野里阗无人迹。一般人看来,这季节没有食物了。做过农活的都知道,收的再细心,田里也会落下玉米棒。正如校对再细心,也会落下错别字一样。我在雪地里翻腾玉米秆子,不一会儿便找出十多穗小玉米棒。我兴奋地跺掉脚上的雪,将其中的两穂搓下粒来,热热闹闹地炒了一顿苞米花吃。把剩下的八穂,放置在一株老树下,踢几脚雪盖上,吹着口哨走了。第二天,我来享用这几穂现成的玉米,情况却令人吃惊。老远地就看见树底下的雪堆被破坏了。跑到跟前一看,心凉半截。原来,几穂苞米被啃的半拉胡片,露出了香肠一样的苞米瓤子,没咬断的玉米粒象白色的锯齿一样。我立刻意识到是老鼠,并且在雪地上找到了它浅浅的足迹。顺着足迹,寻到它的洞穴。雪地上,老鼠的洞穴仿佛是白面上掉了一个螺丝疙瘩,十分显眼。我气得浑身发抖,瞬间就想出了对付它的办法。一低头便捡到一根青青的苞米秆子,寒冷的冬季它冻得象铁棍一样坚硬,我把它深深插进老鼠的洞穴中。洞穴的四周都是坚硬的冻土,封死你的生存空间看你怎么过活!我的食物不是那么好吃的!我愤愤不平地离开苞米地。以后再也不敢这样贮存了。
在商校读书两年,我在食堂吃大半饱,靠田野来补充食堂的不足,没有伸手向家里要钱。课程也一样,课堂上学点专业课。可是,财会统计珠算等课程实在乏味,便靠读小说充实自己。两年下来,专业课学的不怎么样,课外书倒看了不少。这成为我一生中少有的生熟两吃的年代。
进商校不久,我明白了好多朴素的道理。比如,吐吐沫,可以吐到纸上扔进垃圾箱,不一定徃路旁吐。比如,走水泥路面,比黑土路面更平坦。比如,自来水更方便,水质也不比井水差。比如,睡木床比火炕还要舒服些。比如,暖气的供热效果比火炉更好。拉屎撒尿有固定的地方,不在房山头,不在田间和树下,不叫茅楼,而叫厕所或洗手间。
在商校,我学会了去浴池而不是土坑洗澡,跟同学学会了每天早上涮一次牙。上课前,用木梳把头发梳理得规矩些,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地穿出去才体面,自己看着也舒服。在商校,认识了一种专门在室内穿的鞋,叫托鞋。认识了一种不叫凳子的坐具,叫沙发。认识了一种睡觉时穿的衣服,叫睡衣。见识了一种柴禾,不是苞米秆,也不是豆秆,做饭更快,火更旺,叫做煤气。
在一个温暖的集体里,还学会了爱和被爱。我明白了一个爱的真理。如果爱上一个姑娘,争取她的最好方法是,让自己变得更有魅力和吸引力,而不是匆忙地向她表白。
在一个宽松的环境里,接触到了很多中外名著,促使我走上运用母语写作混饭的道路。在商校图书馆,我读到一个发生在南美某国的故事,一名关在监狱的囚犯,居然用十年时间,悄悄地地挖通了监舍通往外界的地道,并顺利地逃走了。这个故事鼓励我,把写作的爱好坚持到今天。
在商校学习两年之后,我走向更加广阔的生活。
商校,无论我象蝴蝶一样,飞多远,飞多高,你知道,我曾经在你的枝叶间盘丝作蛹。商校,无论我西装如何笔挺,裤线如何笔直,皮鞋多么闪亮,在你的记忆里,我总是兜里揣着饭票,在你的怀抱里奔跑的懵懂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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